私人映畫

看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的電影總是能得到許多樂趣，這樂趣不只是血漿亂飛的惡趣味，更多的是翻轉既有電影形式，並且埋下許多驚喜等待影癡來挖掘。

形式－歷史的翻玩與元素的混種

從【橫行霸道】（Reservoir Dog）打響名號，到【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的享譽國際，昆汀那獨一無二的說故事手法早就吸引了無數影迷。作品量少質精的他從九二年以來也不過拍了八部電影長片（包含【決殺令】），作為他的電影愛好者，這位電影鬼才帶來許多的驚喜，不管是敘事的重組與拼裝（【黑色追緝令】）、文化間的混種揉合（【追殺比爾】（Kill Bill），亦或是意識形態的大翻轉（【不死殺陣】（Death Proof）），我們都期待著接下來昆汀還能替電影帶來什麼樣的可能？

而【決殺令】並沒有讓我失望。前作【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翻玩了二次世界大戰的納粹史，【決殺令】則是透過黑人牛仔「Django」重新書寫了美國黑奴的血淚史。

【決殺令】在故事上捨棄了昆汀之前篇章式段落分明的敘事結構，除了些許的回憶片段之外，大抵上回到了傳統的順序架構。內容上也並沒有脫離所謂「英雄歷程」這類的故事太遠。乍聽或許會覺得老套，但【決殺令】有趣的地方就是在舊有的框架下翻轉既定元素。

當白人牛仔已經變成西部片類型化的符號之一，「黑人牛仔」決哥（Django/Jamie Foxx飾演）這個元素就替【決殺令】帶來一種慣例化的反動，讓這部電影從一開始就緊緊抓住我的好奇心。也許熟知西部片的影迷認為黑人牛仔老早就在【Blazing Saddles】、【Buck and the Preacher】這幾部電影裡出現過，不覺得新奇。然而更巧秒的是，昆汀將較少被提及的美國蓄奴蠻荒史作為背景，讓受盡虐待的黑奴決哥化身成為英雄般的黑人牛仔一路殺光曾經奴役過他的白人惡霸，這樣的面向是以往所少見的。

昆汀一向擅長掌握觀眾情緒，「爽快」是我在看他的電影最常直接得到的感覺。這個感覺何來？我認為是一種反客為主的情感宣泄，例如【不死殺陣】前段看到變態殺人狂殺光了一群漂亮美眉，後段看到他又要如法炮製的時候，忽然之間被追殺的特技辣妹倒過頭來痛扁了變態一頓，那真是只有「爽快」可以形容。【決殺令】當然也有這種宣泄的功能，但顯然不甘僅只於此，還擴大到了族群問題，使得這種情感上昇到了「贖罪」的功能，受壓迫者發洩不說，也讓壓迫者得以回顧這段難堪的過去。（只是議題越大引發的爭議也越多，導演史派克・李就無法忍受這樣的處理方式，因此公開抵制這部電影。）

角色－高明的劇本寫作

眾所皆知昆汀並非科班電影學院出身，而是從錄影帶小弟做起，大量的電影閱讀基礎造就了日後他作品的混雜性以及打破時間空間的敘事手法。許多人認為「形式」造就了昆汀特色鮮明的作品風格，雖然我並不否認這個說法，但我認為這樣的說法多少有點落入「形式」/ 「內容」二分法下的思考脈絡，很容易只注意到昆汀辨識度極高的說故事手法，而忽略了昆汀作為「劇作家」的那一面。

昆汀的劇本擅長塑造角色，主角迷人不說，連客串或是戲份不多的小角色都有許多亮點可見。【決殺令】裡我特別喜歡的是賞金獵人舒華茲（Dr.King Schultz）這個角色。演員克里斯多夫・華滋（Christoph Waltz）擁有多元語言的背景，上回在【惡棍特工】以納粹狂魔的角色打響名號，這回昆汀依舊量身替他打造了這個表面上嬉皮笑臉又冷血至極，骨子裡卻是人道主義者的德國殺手。

電影裡多次看到他殺了人之後又打哈哈似的拿出通緝令化解緊張的局面。好比在酒吧前殺了警長，然後在保安官和槍手對峙之下全身而退；或是在大老爹（Big Daddy）的莊園殺了逃犯三兄弟。如果說嬉皮笑臉是他的武裝，那麼冷酷無情就是他作為殺手的本能了，那場他和初出茅廬的決哥在山丘上，當著稚子面前射殺劫匪父親的戲就是最好的註腳。

對殺手這個職業的描述，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脫離一般殺手的窠臼。對我來說真正有意思的是如何「合理化」舒華茲不求回報替決哥找回妻子這件事。編劇昆汀用了「文學性」來解釋，還記得舒華茲和決哥在山谷間說了關於「布希達」（Broomhida）和「齊格菲里」（Sigfried）的英雄救美故事，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對決哥，這個他第一次給予別人自由的人，有所責任；另一方面也是對竟然有機會在世界上遇到真正的齊格菲里感到不可思議。這兩者合一的動力，驅使他繼續參與決哥的這趟旅程。

究竟為何最後輸給凱文・康迪（Calvin Candie/Leonardo Dicaprio飾演）的舒華茲會豁出去的賞給他一槍？我想這也和上述的文學性造成的個性有關。凱文・康迪在識破計謀之後，一連串的羞辱不說，最後還以南方人的習俗為由，要求舒華茲握手認輸。所謂「士可殺，不可辱」，一方面輸給這個沒有文化水準又喜歡附庸風雅的土財主（不懂法文，卻要別人用法文稱呼他”Monsieur”）；另一方面，造作的用《三劍客》的主角達太安替黑奴命名，卻不知道大仲馬由於有位黑人祖母，一生都受到種族主義的困擾。這時再想起凱文・康迪放狗咬死黑奴達太安的殘忍，一切的一切加在一起，是可忍，孰不可忍？痛快的給他一槍也就不是這麼令人意外。而這樣的性格也讓舒華茲最終成為悲劇英雄，只剩一具破爛屍體被棄之一旁，看了頗為心酸。

戲劇－對峙的場面經營

昆汀的劇本優秀不止表現在說故事的方法、角色的塑造，甚至是語言、對話都非常厲害。除此之外，擅長營造「對峙」的情境也是我欣賞的地方。昆汀之前的作品優秀的對峙很多，【惡棍特工】的第一場戲厲害的不得了。在【決殺令】裡我最喜歡的是在糖果園餐桌上吃飯那場戲。

而營造緊張氣氛的重要角色就是黑人管家史蒂芬（Stephen/Samuel L.Jackson飾演）。

這個角色柱著一根拐杖一拐一拐的走路，講話聲音大且不時耳背，渾似一個不怎麼樣的糟老頭。決哥說黑人管家是最賤的，為什麼賤？就是因為他偽裝的讓人失去戒心，但是鏡頭特寫那精明的眼神卻隱約透露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在背後被他偷偷的捅上一刀。於是，餐桌上那場戲，就看到史蒂芬的眼神在布希達和決哥之間轉來轉去，識破與隱瞞之間的若有若無，不時穿插決哥伸手扣板機又放下的畫面，情緒在這之間就像是灌飽的氣球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之後的回馬槍更是漂亮，史蒂芬先把布希達帶到廚房問話，正當營造了要被拆穿的懸念時，旋即又若無其事的結束。想不到此時再倒打一耙，向凱文・康迪揭穿他們的陰謀。這樣的處理既是用懸念揪住觀眾心理，另一方面又表現了黑人管家「賤」之所在，真的是很精彩。

互文性－昆汀的電影趣味

昆汀電影另外一個好玩的地方是充滿著互文性，不管是各種電影之間的互文、文化上的互文、語言的互文，甚至是各種藝術的互文，讓他的電影文本充滿各種討論的空間以及挖掘的樂趣。

視覺上的互文最顯而易見的莫過於決哥穿上那身不協調的藍色禮服。托馬斯・庚斯博羅（Thomas Gainsborough）這位十八世紀的畫家以風景畫和肖像畫聞名，而決哥這身裝扮就是源自於他的名畫【The Blue Boy】。

影史上有超過四十部以「Django」為名的電影，昆汀選擇以此為名致敬了西部片的類型傳統，另一方面也讓一九六六年最著名的義大利通心粉電影【迪亞戈】（Django）主角法蘭哥尼羅（Franco Nero）客串了一角，好玩的是該角色出來的目的就是問決哥叫什麼名字，決哥回他：「Django. The D is Silent.」真的是蠻幽默的。更幽默的一點是，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坐在吧台前的他帶著一雙白色手套，這或許和【迪亞戈】這部電影裡他演的角色手被墨西哥幫打爛有關吧！

看完【決殺令】想必難忘插眼斷肢，慘不忍睹的「曼丁果格鬥」。我其實蠻好奇美國蓄奴史上究竟是否真的有這種簡直是人體鬥雞的殘忍遊戲，由於手邊沒相關書籍尚不可考，但是網路資料有的顯示並未有明確證據證明真有此事。而很有可能昆汀的構想是源自一九七五年的一部電影【Mandingo】。這部描寫白人訓練黑奴成為格鬥士的電影，讓昆汀寫了「曼丁果格鬥」這項殘忍的遊戲，既有電影之間互文的趣味，毫不保留的血腥鏡頭也讓這段美國蠻荒史在虛實之間有了更多辯證的可能。

總結－誠意之作

昆汀電影裡面好玩的地方其實還非常的多，好比說音樂的混搭也是可以討論的方向之一，但是本身受限於聆聽音樂的範圍太窄，沒辦法提出什麼有趣的發現或見解。此外，昆汀愛用的演員不斷出現也是可以談的方向（像是【不死殺陣】的特技辣妹Zoe Bell就在那一窩怪異的白人裡演了個拿著放大鏡看照片的角色）；還有一些對歷史的嘲諷拉（一群仇視黑人卻對面具喋喋不休的傻蛋，無疑是諷刺以蒙面為特徵的3K黨），或是語言的運用拉等等非常的多。

昆汀的電影提供了沙拉大拼盤的文本，作為昆汀電影的愛好者，本文只是提供了一點看完之後的一點小發現和一點點感受。雖然個人認為【決殺令】好玩之外，還不到【惡棍特工】這般的好。但不管怎麼說依然是誠意十足，也希望能有更多人喜歡上這位電影鬼才，共同來發掘他電影中好玩的地方，我想這會比只看到他電影中血肉橫飛的畫面得到更多的樂趣噢！